國立臺北商業大學校刊 | 博古草堂二十六-品硯誌

草堂冠名「博古」，緣主人廣羅博涉古物有年也，所集尤以古硯最夥，唯遲未誌以專章，併入草堂雜文，允為缺漏焉！另唯古硯向非骨肆熱門，集者不多，識者尤寡，草堂主人既已廣納，倖尤通其內蘊，不具文揭之，實覺技癢。況前賢於古硯唯集之、考之、譜之，尚乏品之者，草堂主人乃願獻一己孤陋以供補壁。此品硯小誌蓋效宋米芾《硯史》，所述皆出主人之親觸實得，行世典冊已涉者亦不復贅言，以惜筆墨焉！

古硯乃有品且格之物也，歷代古硯皆內伏大時代精神，唯世人少明查耳。草堂主人親撫大唐帝國古硯，觀其大硯固氣勢無邊，內湧盛世豪情，睹之了無拘泥，內斂自愛之徒撫之，亦當雄圖蠢動，志在四方。草堂主人據乙方微形唐硯，睹之亦神然大器也！主人托之在手，每為其雄偉所懾，不敢以玩物暱之。細索唐硯大器之成，端在其構形不劃地自限，研琢不拘小節，裁切不求面面俱到，所成乃得廣被天下、收納無邊也！

大唐尤乃盛世華麗帝國也，於文人用硯亦不甘盡伏素樸。唐人暱愛之「紅絲硯」，其乃色彩斑爛之美石焉！或為紅底黃絲，或為黃底紅絲，草堂主人托之在手，但見其喜色昂洋，絲帶如青春舞動。盛唐狂草書聖張旭、懷素之徒，當以這般紅絲硯作書，始得那筆意飛揚乎！草堂主人之最愛紅絲硯，以其絲、底密聚流淌，托之竟似滿盅紅油蛋花湯在手，凝視久之，晃然神覺若暢懷盡飲，當擄得滿腹經綸耶！

宋硯之為物，恰為唐硯之收束，其硯自律謹嚴，裁切面面俱到，線條剛正筆直，一絲不苟，窮盡清淨骨感之極致。其所成「太史硯」，度之方正剛直，狀似危崖高聳，硯面險托崖巔，睹之戒慎恐懼。草堂主人審思，宋文官憑太史硯具書朝奏、判文，必當時時自惕，下筆稍一不慎，命危矣！文士據太史硯闊論、臧否，亦必自惕「文章千古事」，慎免遭搆永世之罵名也！

宋硯以素儉著稱，不以色相撩人，其簡約割劃，引人直入理性思維。其輕巧刨切、高聳佈陳，或修長條置，啟人多入空靈玄思，並萌究極寰宇之機趣。其方圓之完妥定置，其點線面之精準雕削，導人循涉「格致誠正修齊治平」之八達德，此固亦宋儒理學精微玄妙之具體表彰也！善哉！彼大宋巧匠之成物也！

宋唐硯品固極收放之兩致，唯漢人治硯概精挑於美石，構形於方圓之間，托附予吉祥寓意，更或柔飾予花草蟲蝶；然彼前後之魏晉、遼金元，蓋胡風鼎盛之期也，觀彼胡人治硯，概不精挑於美石，唯取其鋒芒畢露為足。裁切尤不計其巨大厚重，硯面尤多伏猛獸。其構形不求精雕，唯所成之英挺、雄霸、憨直、渾碩，各具巧妙焉！草堂主人未意禽獸入臨墨池，竟得若是恰合也，亦未意巨石粗雕入於文案，竟若是可觀也。晚近集古硯大家無不視彼胡硯為神品焉！草堂主人且思，若是雄健之風，恰可扶強漢儒之文弱也，彼江南傴傴書生，得臨此強樑，允當激揚馳騁塞外千里之志乎！

明繼元後，製硯仍循厚實，唯猛獸少見焉！硯石刻劃回歸漢風，唯不似宋硯之條理寰宇，明硯轉而親和大地。一方明硯在手，旋得寬厚、拙樸、篤實之感。前胡硯之厚實內藏動勢之能量，明硯之厚實轉納不動之根基。較諸宋硯之全方觀照、分寸必較、一絲不苟，求於氣理直貫；明硯之主流轉一路旦圖實用，不謀工整，不計樸拙。彼臃腫遲緩身態，今世常人每不見愛，唯草堂主人擬之以人，明硯實乃不克求身段、不精求衣飾、不巧謀談吐，狀似常民之居家也。明硯尤以其盡褪唐宋元硯之銳氣逼人，彼固似自在體貼之隨和老人也。草堂主人虔思，彼深愛明硯之徒，必乃實得常民生活之神髓者也！

清硯之主流當入於「雅」，較諸明硯之「厚實」即是美，清硯轉求表面功夫矣！清硯之雅在於超凡脫俗，既不聯繫於根著大地，亦不關聯於條理天機，亦不內含衝湧之動勢。滿清帝國以其外來政權，極力斬絕漢人之「經世思想」，漢文人乃順勢削其經世濟民之重荷，雅翫之風漫起，是以清硯乃成賞心悅目之文玩也。清硯之可玩，不在養志，而僅止於可玩也。坊間論清工藝，每評其止於表象之美，實則清儒巧得盡摒經世憂思，乃得盡入文雅之神髓也，得一遁此道者，當樂不思返焉！草堂主人所集乙方清三寸雅硯，每托之在手，竟神如碧波萬頃盡納掌心，凡塵牽掛渾然盡釋矣！此表面功夫恰是了得也！

　辛卯盛夏　草堂主人謹識